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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天空
作者:默音  人气: 【字体:大 中 小】
  发布时间:2005-01-12 19:41:01

 

    我早已习惯于在酒吧消磨夜晚的时光。
    一杯酒,一盒烟,喧嚣或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足以帮助我沉浸于自己的寂寞之中。我总是独自一人,总是坐吧台,而且,并不与人交谈。
    我不知道在旁人的眼里,一个女子独坐吧台度过无数个夜晚,是不是一种苍白颓废的生活方式。但我只懂得这样捱过一个个并无太大不同的前半夜,仅此而已。休 闲居 编 辑


    最初养成这样的习惯,是在我十七岁的那一年。
    那是像成瘾般反复阅读村上春树的小说的岁月。我在一家大型超市打工,每隔一天上一天班,工作内容极为单调,就像工蚁般反复在食品及日用品堆成的山丘中反复出货不休,下班时已是深夜,脑袋和身体都已麻木,仿佛不是自己所有。
    作为一种自我放松,我经常前往归途中的一家酒吧喝点东西。酒吧正好位于我换乘公交车的中途,装修一般,光线比一般的酒吧明亮四五倍,除了供应各种酒类这一点外,简直与快餐店无异。我正是看中了它这一点,因为不管怎么说,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儿独自出入酒吧并非值得赞许的行为。
    我至今还记得那里的三明治。同样的东西不太可能会在其它的餐馆或酒吧里找到,我认为。名称叫做海陆空三明治,盛在天蓝色的大盘子里,衬以薯条和生菜,份量足以喂饱一个饥饿的青春期男孩,对于我来说则是太过庞大了。当时的我几乎总是随身带着村上的书,坐下后要一份啤酒和三明治,然后边吃边看,等到差不多接近末班电车的时间,就付账离开,留下约剩一半的三明治和空空如也的啤酒杯。


    那个酒吧里奇迹般地没有吧台椅。这大约也就是使得它看起来像是快餐店的原因之一。背景音乐的风格相当杂乱,良莠不齐,混同着顾客的语声飘过我的耳际。但我实际上身处一片寂静之中,因为我独自一人。
    十七岁的我专心致志地逐行阅读早已读过无数次的村上的小说,感觉到并享受这份寂静。但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我忐忑不安地侧耳倾听,期待着在某一天会有某个人来打破我所在的寂静。
    我坐在酒吧明亮的灯光下,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然后,有一天,一个陌生的男子走过我的桌旁,在我身侧停下。


    我的心用力地跳起来。背景音乐倏地飘远,直至不复存在。


    他开口了,对我说道:
    “对不起,请问现在几点钟?”
    我扫了一眼手表,条件反射地报出时间。对方道谢离开。莫名其妙的背景音乐去而复返重新充斥我的耳鼓,在那个瞬间,某种类似于憧憬的东西,从我的体内消失不见了。
    我继续上班,把变空的货架塞满商品,堆放整齐。下班后去照旧的酒吧,喝啤酒,吃三明治,再赶末班车回家。一切都索然无味。终于,我在无数个几乎是一成不变的夜晚里,在反复翻看村上的书的同时,向自己确认了以下事实:
    我是独自一人。
    就这样,我送走了自己的十七岁。也就是人们出于某种我不清楚的理由称之为雨季的年龄。


    如果把由陌生人发起的问话称之为搭讪的话,我所经历的第二次搭讪,发生在那以后很久的一个晚上。地点同样是酒吧,但当然不再是那个宛如快餐店的场所。对方也不再只是询问时间。


    那时我二十一岁,也有可能是二十二岁。一过十八岁,我便不再关心自己的年龄。反正已经成年,多一岁少一岁又有什么区别。可以肯定的是, 我拥有一张早熟或者说是老相的面孔,还在我十八九岁时就曾被别人误认为是二十五岁。而在我实际真正到这一年龄之后,我又发现别人总是把我的年龄估计得太年轻。人生真是变幻莫测,我不由得想。
    事情发生之前,我和往常一样坐在一家酒吧里听音乐。这是我常去的三家酒吧之一,有时有现场乐队演奏,造出一种吵吵嚷嚷的升平状态,但我更喜欢它本来的样子——细细长长的过道两旁坐满了人,每个人都在用比平时低的音量说话,在低矮的天花板下造成一片柔和的交响。背景音乐几乎总是早期的爵士乐,是那种你一旦听过二十遍就会想要反复听下去的怪东西。这种音乐具有成瘾性,与喜好无关。
    我那天喝的是金汤力,也就是金酒兑汤力水,加上柠檬片和冰块。这玩意儿和汽水差不多,只是入口时有股香气,是金酒的一点魂魄在飘散。我想不出喝什么时就喝这个。我会在心情特别好或特别不好的时候挖空心思地选择饮料,其它的时候就比较无所谓。所以当时我的状态一般,没什么特别之处。


    注意到时,那个男人已经在我身旁的吧椅上坐了一会儿。
    我的右侧是一群美国人,他们或坐或站,在吧台附近形成自己的一个小圈子。其中一位,也就是我的邻座,曾试着问我要不要来点薯条。他指着盛薯条的竹托盘向我展开一个美国式的大大咧咧的笑容,我摇了摇头,我不笑的时候很严肃,所以他耸了耸肩,回到他们那一群的谈笑中去了。
    他坐在我的左侧,我看见他的时候,他的酒已经上来了。威士忌酒杯在他的手心里转了一会儿,又被放在桌上。我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想看清这个喝威士忌不加冰的男人,结果正好和他的眼神撞上。
    那是一双精明的眼睛,藏在浓而纤长的眉毛下。很少有男人拥有这么好看的眉,我不由为此多看了他一眼。
    “你并不漂亮。”这个男人忽然开口说道。
    我愕然看向他,他毫无顾忌地迎着我乱了方寸的眼神。见鬼,我在心里说,我知道自己不是美女,但这与你何干啊。
    他扬起一条眉注视着我,眼里有一丝勉强可称之为笑意的表情。
    “但你绝对是这个酒吧里看上去最舒服的女人。”
    他低声说完这句话,继续注视着我的脸,仿佛是想看看我的反应。
    我的反应甚至出乎我自己的意料。
    我苦笑起来。金酒的苦味在该刹那穿透了我的神经末梢。


    不知是不是因为我的笑——尽管是苦笑,但毕竟是笑——使得我们开始交谈起来。在酒吧里和陌生人交谈,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我把这一点告诉他的时候,他表现得十分错愕。
    “你的意思是说,从来没有人向你搭讪吗?”
    “你是第二个人。”我说。至于第一个人只问了时间这一点,我打算有所保留。
    “很难想象,我是说,像你这样一个年轻女孩了坐在吧台前,简直就像等着别人上前搭话嘛。”
    “可是真的没有人这么做。”我耐心地解释,“可能是因为我不够漂亮的缘故。”
    “这和漂亮不漂亮无关。”他低头凝视了一会儿威士忌酒杯,稍顷,抬头注视了我片刻,其眼神颇有慑人之处。
    “这么说,你是一个人喽?”他问道。
    “嗯?”
    “我是问你有没有男朋友?”
    我抿住嘴,盯视这个有两道漂亮眉毛的男人片刻,开口答道:
    “没有。”
    “那么,”他沉吟片刻,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词。我不由觉得他有点茫然的神情十分动人。
    那么——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沉吟。我端坐不动,等待下文。在我的周围,人们欢笑,谈话,吸烟,把各种饮料啜入口中。现场乐队不知何时已停止调音,开始奏起乐来。酒吧里浮动着光线,声音和颜色,一切都半明半暗,模糊不清。世界如巨大的钟摆摆动不止,那么那么那么那么。
    那么,他说。他眯起眼,带着搜寻天边最亮的星辰的神情注视我的脸,终于下定决心般说了一句话。话语很短,但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了一只电吉他声嘶力竭的吼叫中。我困惑地看着他。
    他笑起来,笑容如同孩子般纯粹。我于是也跟着微笑。
    接着,这个坐在我身旁的喝不加冰威士忌的男人,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我倾过身来,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嘴唇触碰着我的耳朵的肌肤。
    “我是说,”他在我身旁低声说道,那声音直达我的脑部,不容拒绝。
    “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就这样,我成了鸢的女友。在我二十岁或二十二岁那一年的初秋。
    鸢这个名字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有想到过问他的名字。因为似乎没有知道的必要。认识他的第二天是周六,我从原来和朋友合租的老旧公房里搬了出来,搬进他独居的二室一厅。一年之内我已经搬过四次家,可谓是驾轻就熟。
    我拿着他写给我的地址,敲开了他位于虹桥一带的家门。鸢开门后盯着我看了半响。在白天的光线下看,他比昨晚的印象多少憔悴一些,惟独双眉依旧英气逼人。
    “我还以为你会先打个电话给我。”他终于开口说,“这是你的行李?只有这些吗?”
    我点了点头,毫不客气地把手里的半旧绿色中号旅行箱递给他。鸢侧身让我进去。
    “要脱鞋吗?”我问他。他点点头。
    我从还是在去年夏天买的半高跟细带凉鞋中挣脱了双脚,赤着脚踏上光滑的木质地板。然后自顾自地朝大约是阳台的方向走去。
    看到阳台的时候,一种莫名的情绪流遍了我的全身,那是不折不扣的我梦想中的阳台。阳台不大,呈半圆形,一角摆放着几盆吊兰,累累垂垂地吐出绿色的纤长叶子。一只藤制摇椅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快步走入阳台。晨光温柔地流泻在我的身上。阳台外,天空是赏心悦目的蓝。
    这时,我感觉到有人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我。这是一种新奇但不坏的感觉。他在我耳畔低语,那声音正如昨晚般不容拒绝。
    “这正是你想要的,对吗?”


    我不知道通常状况下,女孩子被某人提出交往的要求后该怎么做。电视剧里应该会有现成的各种模式。可遗憾的是我中学起就不再看电视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当时是这样对鸢说的——
    “我一直希望,能和自己的爱人住在一间有阳台的屋子里。阳台不要封起来,阳光和风都可以进来。而且,最好在高高的楼层上,可以看到大面积的天空。”
    而鸢的反应是——
    “我住的地方正好有一个你所说的阳台。我想你可以搬过来住。”
    就这样,我成了鸢的女友。作出这一决定,我只用了3秒钟。


    和别人同住总需要某种程度的忍耐和退让。这是我从近五年的合租生活中学习到的真理。因为种种原因,我时常搬家,也曾和为数相当不少的同性或异性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当然,我没有过恋人,所以没有同居的经验。但想来大概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因此,从一开始,我就按照自己的习惯开始了在鸢的家中的生活。我安静地读书,工作,做饭,打扫卫生。如果不特别留意的话,我这一存在几乎形同透明。这样过了三天后,他终于忍不住了。
    “喂,我说,你可不可以不要像幽灵一样晃来晃去?”鸢在吃晚饭的时候这样的对我说。
    “嗯?”我不解地看向他。
    “就好像刚才吧,我正在打一份东西,一转头,桌上多了杯咖啡。我知道你是好意,可老这样,会把人吓出病来。”
    我虚心地点点头,表示接受。
    “那么,我该怎么做?”
    “很简单。就是要让我感觉到你的存在。”鸢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说道,“我们是恋人,不是吗?”


    说来容易,但实际上,要改变一个人的习惯并非易事。
    按照鸢的理论,每次我接近他,例如说,为他倒咖啡之类的时候,就必须用身体语言表示自己的存在。具体方法有,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或更放肆的,从他身后拥抱他。我觉得前者还可以接受,于是答应照办。可实际上我常常忘了这一点,无声无息地放好咖啡后就准备走开,而鸢在这时早已锻炼得耳聪目明,往往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带着一脸坏坏的笑看向我。
    我叹口气,当初的约定是做不到就要受罚。我只好心不在焉地吻他一下,回去接着做其它的事情。
    现在想来,我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情人。也许是因为孤寂太久,我已经不懂得怎样去爱一个人,无论是以心灵还是身体。而不可思议的是,鸢对此毫无不满,他从所有的意义上接受了我。可以说,因为鸢的存在,才使我终于在后来的日子里逐渐变成了一个正常的人。但可惜的是,这种变化太过缓慢艰难,使我最终没能在他离开我以前爱上他。这将使我抱憾终生。


    我当时做着一份收入不太稳定的工作,就是为翻译公司译一些日文资料。父母在我十五岁那一年去世以后,我靠助学金读完高中,从此进入了所谓的社会大学。先后做了十来份工作后,出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一家翻译公司的招聘广告,于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前往面试。
    负责面试的是一位衣着简单的中年女士。有时候,简单背后需要金钱与品味作为支撑。而她显然是这一类型。我坦白地告诉她,我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自己能力的材料,也不太擅长口语。
    “那你为什么认为自己能胜任这份工作呢?”她微笑地看着我,那微笑不知为何使人十分舒坦。
    “我可以毫无困难地阅读几乎所有的日文现代小说。”我说。
    她微微睁大双眼,继续微笑。
    “我可不可以问一下,你当初是为什么学日语的?”
    “因为喜欢村上春树的小说。”我老老实实地说。
    “最喜欢哪个故事呢?”
    “《寻羊冒险记》。”
    “哦,我比较喜欢《眠》。”她说。
    然后,我在做完一份笔译试卷后离开。第二天,我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客气地通知我,我已被录用为笔译员,按件计酬,工作在家完成即可。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喜欢《眠》的女子,正是这家翻译公司的老板的太太。是她主张录用了毫无资历的我。
    我不由感到一阵悲哀。因为,一个人所喜欢的小说往往体现了他自己的生活倾向。而如果一位已婚女性喜欢《眠》这个故事,那么可以断定的是,她在内心深处极为落寞,并不幸福。


    我的行李中颇占份量的是村上的全集。中文版的,日文版的也买了一大部分。鸢出于好奇拿了两本去看,然后很快又还给了我,估计他也没好好看。
    “倒是和你很像,写书的这个家伙。”他说。
    “是我像他吧。”我说,“说我中他的毒也不为过。”
    “等你有一天长大了,就会发现你其实还是你自己。”鸢轻吻我的脸,这种时候,我总是觉得自己变得非常小,如同一只无肋的小动物,内心不知怎地有点凄惶。
    “说得跟广告词似的。”
    “别忘了,我就是干这个的。”鸢扬了一下他漂亮的眉说。


    鸢的职业是广告撰稿人,在我看来这是一份奇怪的工作,总在为制造幻觉麻木消费者而挖空心思。但好处是钱很多,还和我一样不必上班。
    所以我们常常呆在家里,工作,听音乐,吃饭,发呆,还有作爱。
    对于亲密的身体接触这种行为,我适应得非常缓慢。但鸢对此似乎并不着急,他喜欢吻我的耳垂,以他那不容拒绝的男低音在我耳畔喃喃自语,这使我有种被麻醉般的快感。
    不约而同地,我们都没有提到过“爱”这个字眼,仿佛它从不存在。


    我常常坐在阳台的摇椅上凝望天台。村上在一本书里写道,如此怔怔凝视天空的同时,觉得自已恍惚变成了一只鸢。
    一天,我照例坐在摇椅上轻轻摇晃,注视天空。天空蓝得纯粹无比,那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为眷恋的蓝色。爸爸和妈妈就住在那不可知的蓝色之中。
    鸢从我身后走近。我感觉到他的气息,那是他自己的气息,混合着洗发水和剃须水的味道,不知何时起,我开始习惯并眷恋他的味道。
    鸢俯下身吻我的侧脸。
    “看什么呢?”
    “看天空。”
    他在我身旁的地板上坐下,把头倚在我的膝上,开始和我一起看那天空。这一刻宁静得让人心醉。
    我听见自己用极轻的声音告诉他那句话,村上所说的关于天空的话。
    “那是我的名字。”他低声说。
    “什么?”
    “鸢,我的名字是鸢。”我的恋人注视着天空清晰地说。
    那一天,是我搬到他家后的第三十一天。


    我们一起出去玩过几次。到人民广场在秋日阳光下喂鸽子,去外滩吹风,在麦当劳狼吞虎咽并且抢彼此的薯条,散步,聊天,拥抱,接吻。一切都十分美好。我渐渐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虽然有时也会略感惊讶,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过不满或争执,但转念又想,那是因为我们只是恋人而不是爱人,不相爱,又何必争吵呢?
    有一天,我送译好的稿件回公司的时候,遇见了老板的妻子。就是那位我只在面试时见过一次的女性。她说过她喜欢《眠》。
    “听说你干得很不错。”她带着一贯的优雅笑容问我。
    “还行。”我也抱以微笑答道。我的翻译速度很快,又从不对任务挑三捡四,所以渐渐地赢得了某种程度的信任,连收入也有所增加。因为不需与人打交道,报酬也不错,我甚至开始有点喜欢这份工作了。谁能想到当初那个惶惶不安为下一顿发愁的自己会走到今这一步呢。人生确实变幻莫测。
    她仔细端详我的脸,淡淡地说,“很好啊,你终于也开始恋爱了,这是件好事。”
    我顿时大吃一惊,本想摇头否认,但终于还是没有这么做。我不喜欢与人讨论自己的私事。所以我只是问:“为什么这么说?是不是因为我最近的脸色不那么贫血了?”
    “不是因为这个。”她说,“你原来身上那种紧绷绷的寂寞已经没有了。”说完,她转身离去,留下我一个人怅然出神。


    随着天气的转凉,鸢的情绪渐渐变得萧瑟起来。他不再会在洗澡时吹悠扬的口哨,饭量也有所减少,就连平日鲜活的眼神也多少有些阴暗。
    “你怎么了?”一天,我这样问他,我们躺在床上,他虽然仍像往常一样让我倚着他的肩作枕,但明显地心不在焉,好像在看着什么很遥远的东西。
    “没什么。”他回答。
    我一向不善于洞察别人的情绪,但仍能看出他心事重重。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我沉默了一会儿,作出了一个决定。
    我一始吻他。主动吻他在我还是第一次。那是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温柔的吻,如同一只鸢远去并消失在澄澈的天空之中。
    鸢紧紧地拥住了我。


    “为什么这么做?”他在我耳畔低语。
    “我也不知道。”
    “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或许。我不太清楚。”
    “傻瓜。”他把脸深深埋在了我的颈窝。
    我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鸢的眼泪带着他体温,不可思议地使我的手指有种被灼伤的痛楚。我没有问他为什么哭。也许,是因为我已经预感到,那个答案并不是我所能接受的。


    得知鸢的死讯,是在第二年的春天。那时我已经搬出了鸢的公寓,独自住在一间小小的借来的阁楼里。阁楼很小很旧,但有一扇大窗,透过窗,可以看到明媚的春日天空。
    冬季最寒冷的那段时间里,鸢陷入了沉默,不再像以前那样爱说爱笑。他瘦了许多,脸上唯一还有生气的只是两道眉。我有时从背后抱住他,能感觉到他极轻微地颤动一下,然后又陷入顽石般的沉默。
    我们有时两三天都没有交谈。这时,房间变得很空旷,屋里开着暖气,但我不知为何仍感到冷,于是只好缩在毛毯里译公司的稿件。
    终于有一天,鸢开口。他对我说:
    “你回去吧。”
    我呆呆凝视他的脸。这张脸和我在那个奇妙的夜晚第一次见到的那张脸有多大的不同啊。我想对他说,你知道我已经无处可去。但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默默地把自己的东西收进我的绿色行李箱。东西不多,很快就收拾完了。我没有拿在这段时间里鸢为我买的衣服和唱片。
    他送我乘电梯到公寓楼下。鸢穿着黑色的长大衣,虽然瘦了,但仍然说不出的漂亮。他伸出手,仔细地帮我系好围巾。 我们都没有说话。
    然后,我走上前一步,紧紧地拥抱了鸢。他没有回应。我觉得自己好像抱住了一尊雕像。
    我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入了寒冷的冬日空气之中。眼泪顺着我的面颊飞快地流下来。自从父母去世后,我就没有再哭过。
    我知道我失去他了。


    鸢的死讯是以一封信的形式出现在我面前的。
    信封是牛皮纸做的,很普通。上面以陌生的字迹写着我的名字,地址是我所在的翻译公司。送稿件过去的时候,负责日常事务的女孩把它连同新的待译稿递给了我。
    我想不出什么人会寄信给我,于是道谢离开。回到家后,我从包里拿出那封信,看了半天。
    会不会是鸢呢,我忽然想到。只有他才有可能知道这个地址。但我转念又觉得这个想法有点傻气。
    已经过去了,一切。我对自己说。


    我拿了把剪刀把信封剪开。里面只有一张信纸,折成四折。我打开信纸读了起来。
    信是这样写的:


“敏: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你最喜欢的天空之中了。那是人死后会去的地方,你这样说过的,对吗?
    我想我是伤害了你,虽然我本来并不想这样做。但是,即使一开始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我可能还是会做出同样的事。你喜欢的村上说,人具有倾向性,这话没错,当然,也可以说成是命运。
    把话扯远了。现在,让我告诉你,这一切是从何开始的,好吗。
    简单地说,我在三个月前得知自己患了绝症,当时真是万念俱灰。因为医生已经明确地告诉我,即便接受化疗,也只能延长几个月的时间而已。我想,既然我的生命只剩下几个月,那不如痛痛快快地过完算了。
    所以,我照常工作,到了夜晚,就到酒吧里去喝酒,每晚带着不同的女人回家。我以前从未这样做过,但一旦真的实践,却发现一切都容易得让人乏味。所谓的靡烂也就不过如此而已,对于一个要死的人来说,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人激动的了。
    后来有一天,我照例去酒吧过我最后的日子,那时,我看见了你。你看上去是那么寂寞,而且,有种奇特的封闭感。我想我大约是第一个敢于和你搭讪的男人——但我居然是第二个,这很有趣。
    看到你的笑的瞬间,我突然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那就是,最后再试着恋爱一次。准确地说,我是想试试看,能不能让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这么冷,这么孤绝,让你爱上我,在我死之前。这是个大胆的游戏,如果我赢了,我可以满足地死去,即使输了,反正我也没什么好失去的。
    看到这里你一定觉得我很卑鄙,但请你原谅我,因为我接下来将要说的一句话。
    那就是——
    我爱你。
    我不知道这是何时发生的,也许,也许就在我看见你的第一眼,也许在那之后的某个时候。你真是个彻头彻尾寂寞的女孩儿,而且,你是那样的真,那样的纯粹。我真不知道你从十五岁起是怎样一个人过来的,那一定是我无法想像的痛苦。我真想对你说,接下来的人生,你将不再寂寞,因为我将陪你走过 。
    然而我却做不到。
    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不能让你看着我死。你小小坚强的外壳其实很脆弱,我很清楚。所以,我冷酷地抛弃了你。但这真的需要很大的努力,你可知道,当你最后一次拥抱我的时候,我需要多大的煎熬,才能不使自己抱住你,对你说,留下!
    现在你已经离开,我终于可以独自面对死亡。因为你,我更不想死了。但我别无选择。我只是不想让你就这样一去不回头,你走得那么绝决,那一天,我将永远记得。所以,我写下这封信,并托人在我死后寄给你。我仍然是一个自私的人,因为,我明知这样做将会再一次伤害你。
    别了,敏。如果记得我,请看天空。我会在那里含笑注视你。

                                                         鸢       ”


    我读完信,目光仿佛不受控制,又从第一行读起。我一遍遍地读那封信。
    我没有哭,眼泪在心里的某个地方聚集,使得胸口一阵悸痛。
    木然地,我看向窗外。天空蓝而悠远,在那最高最远的某处,有鸢。


    我后来又去了一次和鸢相遇的酒吧。音乐和酒都没有太大的变化,人们仍然像以往一样把无聊的氛围布满其间。
    但有什么东西已经深刻地改变了,在我的体内。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坐在吧台前,喝了一杯金汤力。好象有大约三个人向我搭讪,我没有任何反应。喝罢,我披上外套,拿起围巾走了出去。
    天气已经转暖,很快就将不需要围巾了。那上面仿佛还留有鸢的体温,他曾帮我仔细围在脖子上。
    我独自一人走在城市夜晚的街头。灯光,人声,车声,一切都如潮水般在我身旁呼啸而过,我独自行走不休。
    忽然,我停下了脚步。我环顾左右,发现自己迷路了。四周是陌生而又似曾相识的街道。


    这里是哪里?
    你在哪里?


    我看向天空,天空被灯光染成一种奇异的红色,那里什么也没有。即便鸢在那里,我也看不见他了,再也看不见了。
    我失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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