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
作者:箫史弄玉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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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05-03-20 01:13:14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我本可以容忍黑暗
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
成为更新的荒凉
——爱米丽·狄金森
余温说,在她二十五岁时会把自己嫁出去。二十五岁的那一年她和相恋七年的张焕颜分手,分手的时候,刚开始他还哀求还悲伤还要求最后一次紧紧拥抱她。 休闲 居 编 辑
再后来,什么都被撕裂,他转念恨起她的坚决,予取予求地要走他觉得不值得心软留给她的东西。
总会是这样,悲伤欲绝的一方受人同情,咬紧牙关的一方千夫所指。余温倔强地不回头,甚至褪下初初见面时他送她的那一块玉佩,夹在一些他的物什里送还给他。
如此瞬间,恩情成纸。要决裂不要牵扯,余温走得那样快,只怕再慢一步,就会在他的视线范围内软下身子。
后来,玉佩被他丢进了某一片海里,躺在数万丈之深的海底,那里,漆黑一片,温度极低,连生物都没有。
余温对程弦乐说,她相信报应,相信报应不会认错路找上他,而会找上她这个没有心肝的女人。这样很好。
余温和程弦乐是十几年的朋友,中间余温考去兰州大学她们分开了四年,毕业后,她还是回到这里工作。余温曾经笑侃,她和她注定是要白头偕老的。
白头偕老,这么温暖的字眼,当初她爱张焕颜,也这样说过。
爱啊,在蓬头垢面的生活里总是容易被抽离,抽离的时候,我们后知后觉,以为不伤筋骨。
2003年的春节和情人节连在了一起,这么多年来,这是余温第一次要独自渡过如此盛节。
除夕夜里,约了程弦乐到郊外去放烟花。她穿了新衣,咖啡色的洋装,花边蔓延的袖子,如此繁复张扬的衣衫从前她是不喜的。
从前,她有一颗素淡的心。岁月静好。
不远处有另一大群人也在放烟花,放得比她们高比她们艳丽。程弦乐痴痴地看着那满天的绚烂说,余温啊你看,有男人就是不一样,放烟花都可以肆无忌惮。
余温正想反驳,却听见挂在胸前的手机响起,是一条短信:新年快乐。
她翻到前页查看电话号码,手机上蓦然写着:瞿然。
她夺过程弦乐袋子里的最后一把烟花,却发狠也找不到打火机。拉着程弦乐的手跑到那一群人里向他们借火,其中一个男孩子直接把手里的香烟递给余温。中华烟。余温转过头对程弦乐挑挑眉说:呵,多么昂贵的一场烟火。
炮声剧烈起来,十二点来临,程弦乐拉着余温的手说新年快乐。却看见余温脸上一片的泪光。
程弦乐接到电话,她一手捂住耳朵挡住轰隆的炮声,一声回答着电话那头的问候。她边说话边担忧地看着数步之外的余温,余温把双手围在嘴上,冲着莫名的空旷的远方大声地喊:新年快乐,新年快乐。越来越声竭的呼喊,到最后余温竟弯下了身子,蹲在地上,捂住了脸。
她低声地说着:瞿然,新年快乐。
那么昂贵的一场烟花,美不过瞬间。和瞿然,也是一样。当初不顾一切的要爱他要奔他而去,却也是一场虚空。
瞿然,放手的那一刻我没有悲伤,想起的时候却反而令我泪流满面。
情人节那天,程弦乐小心翼翼地问余温:你晚上有没有安排?
余温瞥了她一眼,你有约了?去吧去吧。我不会一个人去KTV里大唱没有情人的情人节的。
程弦乐笑着拍拍她的脸,要不,我陪你去唱歌吧?
余温冲她做了个鬼脸,那不是有一堆人因为你的关系而为我大唱没有情人的情人节?
程弦乐于心不忍却还是欢天喜地去赴约了,余温买了一张电影票,看到一半就出来了,惶惶地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在街边的超市里买了一大盒嘉顿的鸡汁饼干,直接用手抓着就吃,一块接着一块,那些高热量的食品填满不了身体上的虚冷。
她和瞿然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没有吃过一顿饭,甚至没有手拉着手走过一条灯火通明的街。
当初明明是瞿然先爱上她,不计较结果,只是要给她一小片的快乐。她那样的容易忧伤,总是陷入未来的担忧里,与张焕颜这么多年,任性成了隐忍,为着微弱的捉襟见肘的生活而隐忍着。
她问张焕颜:什么时候可以有自己的房子?
两个人买了房子却是他家人先住,她凄凄地又问:什么时候我们可以结婚?
他回避着话题,小心地抚慰着她。她看不见未来,再怎样的努力还是看不到,一年一年地丧失了信心。
因着她的喜欢他可以为她采摘无数的玉兰花,因着她手不喜沾腥味他可以在同事的餐桌上无视他人地为她剥一整碗的虾。她亦以为这样就可以一掩生活的苍白,却谁料还是难以忽视内心逐渐的荒凉。
不是这样子的。生活不应该是这样子的。永远在挣扎与奔波,永远需要隐忍与节制。
爱情也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像一壶温水,永远不会冷却,也永远不会沸腾。
不是的。这不是她要的将来。
她问瞿然:你爱我什么?
他说,你是个有温度的女子,很温暖。她怆惶地就陷入了乱局。
瞿然,第一次见到他,是盛夏。她接到外地出差的同事电话,让她帮忙去楼下取一件东西,他的朋友给送过来的。
她从窗户探出头,四处搜索,阳光那样刺目,她眯着眼,然后就看到了瞿然坐在机车上扬起的脸。他纵是带着墨镜,也难以掩饰那一抹傲慢而邪气的笑容。
后来,他来公司里找她同事顺便过来打招呼,再后来熟稔了起来,他带她去淘碟片,《自梳》、《游园惊梦》、《花火》。
有那么一刻,他埋头寻找,满脸大汗地抬起头,大声喊她的名字,她转过脸,看见他灿烂地笑着,手里扬着他第一次聊天时跟她说起的《情色》,故事的最后那男人刻着一枚图章,瞿然说,他喜欢图章上的那四个字。
接着,他又说:可不可以?让你快乐一点呢?
幸福来临得那样措手不及,余温心里时常有狠狠的疼。知道自己在不停地老去,想抓住最后的快乐,一次燃烧好过终生熄灭。
《情色》的结局,女孩出嫁的那天,男孩独自一人病死在陌生的床上。她飞奔过去,来不及看到他最后一眼。只剩下他手中深握着的那枚印子,尚留着他最后的一丝温度。
余温凄凉地想着:也许有些人注定是要俩俩相望的,他们有各自坚持的东西,不可以为对方放弃,却又贪恋着那一点点的温度不放。
程弦乐十一点打电话给余温,问她在哪里,要不要来她家一起过夜。
余温看到她桌上新插的那一束紫罗兰,走过去,用手轻轻拨弄着花瓣。
他这人真是的,都没有玫瑰。程弦乐一脸甜蜜地嗔怪着。
弦乐,拿破仑与约瑟芬初次邂逅时,手里所捧的正是紫罗兰花束。余温望着窗外,你知道吗?紫罗兰花是不轻易送给女孩的。
接着余温幽幽问道:他还好吗?
谁?程弦乐急促地问。
张焕颜。弦乐,别瞒我,我知道你们在一起。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程弦乐脸上一阵苍白与拘谨。
我隐约感觉,是这束花告诉我明确答案的。
为什么?
紫罗兰的花语是谨慎的爱,这曾经是我告诉他的,这种花很像他,一生谨慎而温和,不轻易爱一个人。余温转过身子,背靠着窗沿,微笑着。
程弦乐低下头,告诉余温,最初她只是为了抚慰他,却渐渐成了彼此依靠,他们都活在二十岁的尾声里了,可以排遣生活的压力与忙碍,却无法抵挡深夜里寂寞的四面来袭,那样的不堪一击。
余温,你伤害他太深。程弦乐忧伤地看着余温的眼睛。
我没有办法。与其让他记着我,不过让他痛恨我。其实女人能真正伤害男人到底有限,像祥林嫂到最后也只能在大雪里孤独死去。我总是知道,有一天他会痊愈的。
这样很好,余温抱抱程弦乐,他该有你这样心思单纯的女子来陪他一辈子。
是的,这样很好。所有人都以为余温是为了瞿然而放弃张焕颜,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在此之前,她与瞿然早就断了。她与张焕颜分手,并不是因为有一个怀抱可以投奔。
与瞿然之间那没有底气的爱情,没有未来的黑暗。她拖不起他,他负担不起她。只有短暂的快乐,然而过后呢?总是长长的黑夜。
所有一开始以为可以很纯粹的爱情,到最后总免不了陷入纠缠。而想要更多的人,竟不是瞿然,是余温。
他们在一起就是依偎着看一张又一张的碟片,在黑暗中,只剩屏幕的微光,她会偷偷转过脸,望着他的侧脸,他有挺直的鼻梁,细薄的唇,这样的凝视让余温常常的,常常的陷入悲伤,不知道这样的男子可以爱自己多久。他的生命从来不羁,爱情似火短暂,他从不许诺,他说,誓言是个手心向下的姿势,相信它的人,将永不超生。
是的,他没有许诺,可她还是被覆没了。
太累了,谁都忍受不了那种暗无天日的爱情。最后一次,她先行离开,他也默契的不再说一句话。
放弃的时候,没有己欲不生,想起的时候,反而泪如滂沱。
那一句新年快乐,是分开三个月后,他第一次向她问候。只是不再代表了什么了,她那样清楚。
开始就是不对的。预知了结果来相爱,彼此都无法真正的完整的去爱,总有破碎,总有叹息。走到心力交瘁,才发现越走越黑。这一条路,本来就不是光明的,所有的快乐都是偷窃的,所有的笑容里都有阴影,到最后,只成一地凄凉月光。谁都无能为力,谁也拾将不起。
倘若能粉身碎骨也好,却是那样平静的收梢。一点余地都没有了。
瞿然,我们一点余地都没有了,连余温也不存。以何回转,我以何去改变这一切?我们一个誓言都没有过,我却万劫不复了。
离开了我,不到一个月,你很快就从周遭那些迷恋你的女人里找到了女朋友。数次夜里,从你的车后座见她飞扬的长发,我终于学会了云淡风清地掩盖,像一座山谷,沉寂地吸纳所有撕心裂肺的呼喊。
你是决心要过一种正常的日子了,你以为我不能为你放弃。我以为你不愿为我负担。
是错还是对?该怪谁?埋怨谁?
六月的初夏里,程弦乐终于做了六月的新娘。婚桌上余温很得体地向他们敬酒祝贺,一切游刃有余,这样不动声色的表情,她已收放自如。
余温她对他们说着白头偕老,这四个字对她说过也对他说过,没想到是他们白头偕老。多么可笑。
在结婚的前一天里,程弦乐拉着余温去卡啦OK。她们点了无数的歌,最后一曲,程弦乐唱《为你我受冷风吹》,余温明明听见了她这样唱道:“但愿你会就此放下往事,忘了过去有多美。”
她俯在余温的耳边说道:“忘了瞿然,好好生活。”
刚过的个夏天,旅游依旧低潮,余温拿了公假,去江南小镇游玩。站在杭州的西湖边上,侧过脸听着旁边一个旅游团里的导游在讲解着西湖的传说,断桥,相遇,金山水满。
什么都是有报应的,余温一直相信。
隐掉妖身,化成人形,奢望得道,奢望鸳鸯戏水,不过美梦一场。到最后,青蛇在人间游荡,也不见得比塔下的白蛇好过一些。有时候,只有一条路好过有无数次的条在眼前,抬起脚,却不知道要迈向哪里,那么多的方向,那么多的迷失。
在登上旅程的飞机之前,余温接到瞿然的电话,电话里有穿梭的风声,他的声音没有变,爽朗的笑声也没有变,但究竟是什么改变了,竟谁也说不出真正要问的话来。
在电话里,他知道她已是独身,换了工作。她也了然他近况,知道他一切如旧,女朋友很乖很文静,两个人买了订婚戒指。
在挂上电话之前,她听见那一片呼啸的风声里他模糊声线:余温,你说为什么我总是会想起你呢?
在西湖边上的一家古玩店里,那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对她说:人一旦长久地佩带上一块玉后,便与人体血脉相连,万不能解下,否则不利。
她走出了店,走进阳光里。她突然想起那一块深海里的玉佩,那里温度想必寒冷致极,否则如此艳阳下,她手心竟如此冰冷。
她轻轻翻开手机,看着那一条半年前的短信息。想起那些坐在他身边的日子,她偷偷地看着他的侧脸。想起他说:余温,我喜欢你的温度。
可是那些温度呢?被丢弃在几万尺的深海里,早成了旧梦,没了去路,失了生命。
编辑:谁念秋风独自凉